228四天連假,台北無邊雨絲濕意連綿,宅在家裡,沒連上網,也沒翻報。
連假最後一日去三峽高中同學家;氣質出眾秀外慧中的她輕輕說著,陳之藩走了。
嗄?
啊!
啊……
三峽的涼意頓時讓人覺得蕭瑟;又一個走了。
是國中吧?讀他〈失根的蘭花〉,見識了學工程的人原來也可以有這麼含情又剛健的一枝筆。,後又在參考書上讀到節錄自他《旅美小簡》中的〈惆悵的夕陽〉中如下的一段文字︰
「夕陽黃昏,是令人感慨的;英雄末路,是千古同愁的。更何況日漸式微的,是我們自己的詞藻;日趨衰竭的,是我們自己的歌聲;日就零落的,是我們濟世救人的仁術。我們欲挽狂瀾於既倒,憤末世而悲歌都是理有固然的事」。
「然而我們要看清,時代風雨排山倒海之勢;一葉孤舟在驚滔駭浪之中,竭盡所以求生存是第一義,來不及惆悵夕陽了。」
這一段文字給了當時還年少的我,一種振聾發嘳的感覺;像是執錘力士,一字字敲的我泫然欲泣。
於是興沖沖的買了遠東圖書公司出版的《陳之藩散文集》,看他去國懷鄉的層層愁思,看他為文化為歷史的聲聲吶喊。
「時局如此荒涼,時代如此落寞,世人如此鹵莽,吾道如此艱難,我們至少要像在鐵蹄踐踏下的沙土,發出些微的聲音,給這個無以名之的年代作一可奈何的腳註。然而,我們有打挨,沒有還手的能力;我們有罵挨,沒有還嘴的喉嚨;受了鞭笞,遭了屈辱,既無能呼天,亦不會呼痛。好像無論有過幾千年驚天地的歷史,有過幾萬首動江關的詞賦與泣鬼神的詩歌,與我們這一世這一代均毫不相干,歷史至此而斬,而今而後,除了黑夜,即是空白。」
「我們當然對不起錦繡的萬里河山,也對不起祖宗的蔫年魂魄;但我總覺得更對不起的是經千錘、歷百鍊,有金石聲的中國文字。因此,我屢次荒唐的,可笑又可憫的,像唐吉訶德不甘心的提起他的矛來,我不甘心的提起我的筆來」(陳之藩散文集序文)
對當時國中的我而言,那時代文人的悲憤和去國離鄉的遺憾,無從體會,亦無興趣深究。然而字裡行間的荒涼和吶喊,像對著無進黑暗夜空的吼聲,卻在青澀的文學視野裡留下一抹沉重又嘆服的印記。至今我的書桌上,還留著當年從他《旅美小簡》裡的〈童子操刀〉中抄下來的文句:
「找不到心,是這個時代的大悲哀,也是每個人的大苦痛;我不滿足於這些學殖萬卷的『經師』,還要去尋求立命安心的『人師』,為輕舟激水的人生找一註腳,為西風落葉的時代找一歸宿」。
成長過程中總有做不完的預訂行程,後來聯考啊升學啊占據了生活大部分的時光,人大了心也散了貪了,有趣的書那麼多,有閒的時間卻那麼少,陳之藩的散文集於是被擱在書櫥一隅,如同他的文字寂寞的向時代發聲一樣,就在牆邊默默的看我成長、蒼老,直到228錯過他逝去的訊息,才又從書架上翻找出來,指尖撫過那一行行靜默的吶喊,憶起那些遙遠歲月裡他在我心中立下的人師標準。
逝者已矣,文字和情感卻是永恆的。陳之藩已走完了他的輕舟激水的人生,但他重重落筆的行文走句,卻在我成長過程中,成了一種充滿力度的空谷足音。
謹以此文致敬,也致哀。願我心中的文字力士,一路好走。